木刻是黄永玉先生艺术的根,是他视觉体系中的压舱石,对其所具有的丰富性与重要性,我们与公众一样了解得并不多,而北京画院的研究一贯强调要“熟中生、寻根本、求新意”。我们一直希望通过更多的深入的研究,带给公众更多有价值的展览。
北京画院为黄永玉先生举办的黄永玉版画艺术展展览中,最后一幅作品,黄永玉先生选了《黄大1991于翡冷翠》这幅画,于是我找来了《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》的有声书,每天早上边锻炼边听,竟然成了新冠肺炎疫情中最幸福的事儿。“翡冷翠”如此雅致的名字,据说是徐志摩翻译的,指的是意大利的佛罗伦萨。艺术家们向往的一个圣地。我想是“翡冷翠”这个名字太美了,所以黄老在书中留下了她。在那本书里,黄老不仅聊了文艺复兴“三杰”和薄伽丘,更记述了在司都第奥小巷一段救死扶伤的经历。他把这种精神归为“快乐精神”“好玩儿精神”“遇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而已”。可惜的是在这个世界上,追求所谓有意义的人太多,而有意思的人太少,艺术圈儿自然也没什么不同。在这方面,齐白石与黄永玉两位湖南人显得尤为珍贵。一位跨越了19到20世纪,一位跨越了20到21世纪,是将有意义中的没意思融化掉的人。他们的艺术,无论诗文、绘画,都带给这个世界少有的通透。而黄老,更为活泼,行动与创作让我们看来仿佛融合了泥土与现代性,更随意也更出圈儿。仔细琢磨,好像又不是!黄老应该很理性才对。他艺术的根是版画,做版画要运筹空间与时间,因此哪有版画家不理性的。黄永玉先生的那些所谓的出圈儿,是给我们这些未经世事的晚辈惊讶用的,他的人生与创作一直在自己的可控世界之内。他的圈儿比我们一般人大得太多了!年轻时想当孙悟空,其实最酷的是如来佛。
黄永玉于1954年创作了一副齐白石的肖像,当时黄永玉被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派到荣宝斋学习木刻水印技术,为了完成齐白石肖像的木刻作品,他专门去拜访了齐白石先生,在《速写因缘》这篇文章中,他记录了和齐白石这位老乡见面的过程。在我们黄永玉展览的微信导览中节选了黄永玉这篇文章的片段,读起来非常有趣:
白石先生那里我去过几次,看他画画。第一次记得是与李可染先生同去的,我有了一个给老人木刻一张像的念头,他同意了。
黄永玉创作的《齐白石像》
一大清早,他住在一个女弟子家里,正吃着一大碗铺满鸽子蛋的汤面。
脖子围着“围嘴”,以免汤溅脏了衣服,正吃得津津有味。见到我们进来,知道不是生人,含着一口面说:坐。我们又和主人寒暄了几句,女主人说他一大早就等我们来,换了衣服……
“你认得熊希龄熊凤凰吗?”
这问的是我,我说:“他跟我爷爷、父亲有点亲戚关系,我小,没见过他——香山慈幼院是我爷爷帮他经手盖的———爷爷死在芷江熊家,搬回凤凰的……”
不再说话了。
大家等他吃面。窗台上一盆盆花草,有榆叶梅、刺梅、三色堇、仙客来和粉紫色的瓜叶菊以及几盆没有花的兰草。
我见几个人那么冷场不太好受,指着他那碗面,对他讨好地说:
“这鸽子蛋很有营养。”
他缓缓抬起头看看我,再继续吃他的面。李可染怕他听不清我的话,又补充说:
“他说,这鸽子蛋很‘补’。”
老人又缓缓抬起头看看他,再继续吃他的面。
我想,可能老头儿吃的时候,不喜欢别人扰乱他的兴致吧!别再说话,让他吃吧!
五六分钟后,老人忽然朗声叫起来:
“喔!力量大!”
这句话可真令我们惊愕,原来他一直在思索鸽子蛋的意义。营养,“补”这些含义他可能不懂,也可能装不懂;也可能应该用更恰当的字眼来形容他对于鸽子蛋喜欢的程度;也可能用“力量大”三个字更切合齐白石的艺术思维法则。不过,“力量大”三个字用得实在精彩,合乎老头儿的文学模式。
吃完面,他首先问:“怎么画呀?”
我请他随便坐,就这么坐着可以了。
我画得紧张但是顺手。告诉他用木刻刻好,再给他送来。我不信他知道木刻是什么,完成以后见了自然明白。
一个多月后,荣宝斋刻完主版和套色版,再一次次地刷印出套色,大功告成之后,首先送老头儿那里去。同行的有裱画师傅刘金涛,齐的弟子许麟庐,雕塑家郑可和李可染。
我带了三幅拓印品,老人见了笑得开心,用浓稠极了的湘潭话说:“蛮像咧!”我恭敬地奉赠一张,他接住后转身锁进大柜子里。
我请他在另一张上题字,他写下:
“齐白石像。永玉刻,又请白石老石(此字错,涂掉)人加题,年九十四矣!”
郑可的那张,老人也题了。这时,老人忽然把我那张拿走,大家相顾茫然。他的护士说,这张是黄永玉同志的,你的锁进柜子里了。看过知道所言非虚,交给我说:“拿去,这张是你的!”
后来,刘金涛向我要了一张,可惜老人已经去世,他便请老舍先生题字,前几年金涛认为应该由我保存,还给了我,我认为该由老舍纪念馆保存,附了一封信给舒夫人,请金涛自己送去了。
了了一段因缘,看看手边这幅老人题过的木刻,甚得意自己近40年前的作品,用齐老头的话说,真是有点“蛮像咧”!不免小小得意。
此次展览将目光聚焦黄老从上世纪40年代至90年代的版画创作,以“入木”为题引,由线性的时间逻辑展开,构建了黄永玉版画与个人经历、时代流变之间关系的基本叙事。展览中将首次呈现那些饱经沧桑的木刻原版。这些原版跟随着黄老经历过战乱与流浪,漂泊了一生,如其所言,像他的“骸骨”一般。更重要的是多块原版还将与作品对照展出,更是难得中的难得。
(来源:人民政协网,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,北京画院院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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