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如回忆,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。
因为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,在墨西哥这样的天主教国家里,圣诞节期间没有任何地方上班或营业,外国人,都各自须寻各自门,找个地方照顾自己,度过这段时间。
挑选了普埃布拉几乎是随意的。是因为它离墨城比较近?是因为我们恰好走到了这一带?也许我们要调查的玉米起源地在这里也是个原因?
这个城市枯燥至极。四方块,几条街,超市和郊区。到处是重复的教堂,地理和建筑都平庸无奇。
但是“旅人”的本领,就在于能从枯燥里挖出神奇。
这是一条铁律。以前偶尔被记者盘问时,我总觉得有理说不清。他们没完地问个没完,问题的背后其实是:你怎么非往那么枯燥那么穷的地方跑你是不是神经有病?
而我也口干舌燥说不清。我忘了告诉他(她)们:大地是考验人的,有本事的人能让平庸的弃土献出价值,能从乏味中,发掘出无尽的意味。
普埃布拉,就是被我们变平庸为魅力的一例。
后来才发现:何止不平庸,这地点简直是天造地设。一个小城之内,居然包藏着那么丰富的内容。到了最后甚至认为,要想在墨西哥了解历史,没有比它更理想的地点!
此刻我刚想解释,又警觉自己会陷入泥沼。那么多头绪,每一个都富于学问。总是面对“无知的质疑”,我已经累了。不,还是按老办法,随意涂抹。
2.
我不知道是不是其他考古队员也像我一样,对满天下的古代遗址有一种因噎废食的感觉。
朋友们大多没发现:我经常绕着遗址溜开。普埃布拉的前身是今天的乔卢拉镇(Cholula),据说这儿有360座教堂,“镇”着过去的360座神庙。所以,刚听说这儿有一个发掘过的巨型遗址时,我大大打了个哈欠。
但瞥过第一眼,冬眠中的职业感觉就被唤醒了:一座小山被竖立着解剖,从上到下,依次是当代的天主教堂、古代的印第安金字塔、和更古老的印第安神庙。居然有这样的遗址!
模型-教堂建在拆毁的印第安神庙上
不用多费文字描述。一个剖面说清了一切道理。山顶的教堂油漆成黄色,举着高高的尖塔。若不是被铲子揭开,谁也不知就在这林木繁茂的小山下,埋着世上建筑面积最大的印第安神庙。而且不止一层,叠压在最底层的是另一座,据说殖民者到来之前它已经有2500年历史。即便毁坏埋葬,黢黑的火山岩阶梯仍在提示:这个文明有多么古老。
看沙盘比看遗址更省事。
我舍不得离开。我端着相机左照右照,虽然只一张就够了。好家伙,那么不饶人呐,居然造了360个教堂当镇压物……
宗教,这儿可是个思考宗教的好地方。凝视着这座三层遗址,我止不住紧张的思绪。
这个遗址,揭示了一种霸道的宗教,对他人信仰的镇压。是的,字面意义的镇压和压迫。我突然间对墨西哥的考古同行油然生敬。也许他们只是想展示多重文明的丰富,而我却看到了“宗教的压迫”。没错,在行话叫“做到底”也即挖到最底层的发掘中,遗址展示了——考古学的道德。
普埃布拉就这样揭开了它的帷幕。
3.
为了避开圣诞大连休的一个月,忙得不可开交。
你瞧,它有大殖民者科尔特斯的“通道”(paso de Cortes),从河口登录,登陆从海上登陆进入德拉克鲁斯,然后就经过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镇普埃布拉向着墨西哥城进军——这个通道,能不看么?
向着古老的阿兹台克印第安王国开始了的殖民主义征服,不单是肉体的灭绝(最多的死亡数字是七千万人),也不单是金银的掠夺。还有精神的驯服。360座教堂中有一座16世纪的圣方济派教堂,这样的老教堂能不看么?
美国涌入的转基因玉米,使得玉米的起源地、也是人类最古老的玉米种植区普埃布拉的玉米地一片萧条。一个卖格瓦拉纪念章的朋友邀请我们去看玉米地,能不看么?
玉米的起源地
百姓愈来愈穷,儿童受不起教育。“解放教育学”的成员在村落里办的免费小学,能不去参观么?
不,都得去看。在免费小学,一个六岁时曾跟着他哥哥抢劫过商店的小孩写的诗,是对2000年大选后新科总统的批判。那一股简洁生动,不是诗人精品集里能读得到的。我在本子上抄了几句,留着当自己的西语教材:
El prometió un cambio,
(他保证给一个改变)
Y lo ha cumplido.
(而且已经把它实现)
Ahora los pobres tienen menos,
(现在穷人有的更少)
Y los ricos más y más.
(而富人的越来越多)
“解放教育学”的师生们
4.
在普埃布拉的市中心拐角,有一家珠宝店。有一天不意端详这家店的招牌,突然发现上面写着BISMINLLA(奉真主之名)。好奇地进去一打听,才知道二楼有一间袖珍的小小礼拜室。
在普埃布拉正好住了一个月,所以参加了四次主麻(周五的聚礼)。人少极了,最少时只有四五个人。但是国籍丰富,数一数有叙利亚人、车臣人、巴基斯坦人、墨西哥人,加上我们中国人。
一个从美国来普埃布拉探亲的巴基斯坦小伙被抓差当了临时教长。他的英语口似悬河,但西语是零。于是几个人一间屋里的布道,要经过地道的“叠译”:先英翻西,再西译中。更神奇的是,仅仅四个主麻日,居然两次都赶上了新人入教的仪式!那一刻珍贵的照片我没舍得发表:几个不同国籍不同背景的陌生人,都齐齐举起右手食指,像表达在艰苦境遇中的坚持。
今天是周五,明晚就是基督教的圣诞夜。
中午来到市中心,登上珠宝店的二楼的一瞬脑海里曾掠过一闪:也许穆斯林会感到孤独?
但疑云马上被扫荡了。
年轻的巴基斯坦小伙激情四溅。那一天他讲得如同扫射,紧跟着他同声译的墨西哥人也使用了机枪速度。斗室里三种语言的同声译,像三条小河汇集后灌进我的耳朵。实话说,那一天之前我对《古兰经》第19章并不熟悉,但珠宝店二层小寺的气氛强烈感染着,每一个人都强忍激动。巴基斯坦小阿訇说:我明白了我为什么到这里来!今天我明白了!
他滔滔讲解着第19章。Jesus(耶稣),尔萨(عيسى/ ʻysa,耶稣的阿拉伯语),记得他特别说,穆斯林更有资格纪念耶稣!几个默默听的兄弟都聚精会神,表情既兴奋也紧张。
那时还没有古歌检索,更没有智能手机。我们是跑到附近一条街里的网吧下载了古兰经的第19章、又跑到一家复印店打印,才算粗浅地读了一遍的。
那是我的第一次涉及。以后,对19章的追究延续了十几年之久。
最古老的《马可福音》没有提及耶稣的生诞。《马太福音》写到了“几个东方术士看到星辰”,这一笔后来演变为盛行的“三王来朝”。《路加福音》大约是圣诞节的最初描绘,它提出玛利亚从加利利的拿撒勒来到伯利恒,并因圣灵降临而生下了耶稣。
而《古兰经》19章命令“你要念及马尔彦姆”(19:16,马尔彦姆مريم/ Maryam即玛利亚)。而且在这一章里,圣诞故事的地理位置、社会处境、神学归纳都被更清晰地提出:诞生地是“离开家属到了东边一个地方”(19:16),玛利亚是在一棵椰枣树下孤独分娩的、而且痛不欲生(19:23),回到家乡后她还曾受到族人的训斥(19:27)。
对从那时起一直被人类议论不休的处女无垢之孕命题,19章21节以简洁的造物论对玛利亚一句断言:“你的主说,对于我的创造这是容易的”!接着,24节到26节神迹列陈:先给予马尔彦姆“一条溪水”(19:24),再让“新鲜成熟的椰枣纷纷落下”(19:25),并且教她以斋戒和哑誓对付族人的责难(19:24)。“不要忧愁!”是《古兰经》一句对她的著名劝慰(19:24),接着的句子更动人:“你吃吧,你喝吧,你放宽心吧!”(19:26)
普埃布拉的小小清真寺
很久之后,我还在回味普埃布拉的那一天。
真遗憾不能再聚一次,难言我多想念那天的一小群人。那一天,我们天涯邂逅的伙伴实践了19章第16节的指示,纪念玛利亚。
在举城的狂欢中,一些不为人知的异乡人,用自己的仪式念诵和赞美了那位母亲,基督教世界最崇高的女性。我想普埃布拉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会感动,毫无疑问,他们会觉得美好更临近了。
5.
第二天25日就是圣诞夜,城市的节日气氛已经沸腾。
若想多了解天主教,普埃布拉是个好地方。密集的教堂,浓烈的气氛,街角的烛光、松枝、搭起的马厩,使节日从几天前就开始了。
在普埃布拉结识的朋友阿图罗,邀请我们去他家过圣诞夜。我们欣喜万分,到普通人家去过圣诞夜,是求之不得的体验。华灯初上,音乐飘荡,晚上穿过一条条张灯结彩的街道,与一个个脸上流光溢彩的墨西哥人擦肩接踵,我们到了阿图罗家。
墨西哥的圣诞夜,是重演耶稣诞生的故事。或在院子角落或者就在家里,做一个摇篮,再铺些稻草,然后放进一个洋娃娃(Dios niño),让它象征着今夜降生的耶稣。
阿图罗的小女儿显然沉醉在节日的气氛里,她欣喜地抱着那个婴儿耶稣,还不住地督促着父亲。但父亲仿佛有些不太情愿,他显然有无神论的倾向。我注意观察,但没有深问。
这一夜所有的孩子都欣喜若狂。因为抱着婴儿耶稣,不啻是在大人们的庄重陪伴下美滋滋地作游戏。美好的故事随着温暖的夜风在飘荡,我甚至想帮着小女儿劝阿图罗:难道这不是很好么?你看她多希望爸爸也亲吻一下那可爱的小耶稣啊!
Dios niño
我不断回味着第一次在西班牙的圣塞巴斯蒂安,在那儿听一位我特别喜欢的巴斯克神父讲过一句话:“这是一个人格化的主”。确实,人格化的表现未必就背离了一元论。人的信仰命题深邃无比,无论人格化或者抽象化——我想,都是朝着信仰的开掘。
那个晚上,也使一个地名“伯利恒”植入了我的记忆。虽然在更以后我读到了对它的考据,知道了耶稣的诞生地很有可能是在边疆的加利利某地、而并非伯利恒的观点。但它于我已经是一个光辉的地点:当被追杀的巴勒斯坦人走投无路逃进教堂的时候,伯利恒圣诞教堂的神父们勇敢地挺身而出,用胸膛挡住枪口,收容了受难的穆斯林。
那一夜暖风迷醉。
不知是从房间里还是在街道上,风一阵阵送来赞美歌的旋律。西班牙语的赞美诗非常悦耳。我只可惜自己不会唱,但我不断听见了一些词汇,Padre(父亲),Dios(主),还有Corazón(心)。
当一丝美好感觉植入了人心,当信仰又渐渐变成了传统,剩下的只是记着善良,然后再一生坚持善良。
写于2018年12月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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